2007年8月27日 星期一

沒用抗生素的雞--收禮倫理議題的反思


一位從台南鄉下來的中年女性病人,進到我的診間時,手中提一個布包裹,黧黑面龐上微微紅潤,還帶著一絲神祕的興奮。布包裹中藏著不知為何物的蠕動物件,在我尚未意會過來是怎麼回事時,答案旋即揭曉,包裹口赫然伸出一隻雞頭來 原來這位患者今天來診主要的目的,除了每月例行的追蹤之外,就是對她而言意義重大的「送禮」。對我來說,也非比尋常,因為禮物居然是一隻活生生的公雞。



我望著那隻雞微微顫動的紅色雞冠楞了一會兒,不知如何回應。當然最常見的情緒反應是,又好氣又好笑。好氣是又多了一宗得額外花功夫處理的麻煩難題。好笑的是,假如我決定接受這個特殊禮物的話,無異於將平添許多麻煩,真難以想像必須提著那隻雞下班擠捷運的模樣。我必須設法推拒這件奇怪的禮物,一來是不習慣接受餽贈,二來是省麻煩。這種不習慣倒未必是怕違背倫理或和沖犯醫德有關,而是有些餽贈收受可能讓關係變得極為複雜,也許夾雜有害怕欠人情的考量,需要多付出以為回報的擔心。麻煩則是有時禮物不知如何處置,就像國人時尚以洋酒為禮物,對於不常飲酒的人來說,有時甚至是累贅。


在推拒中,這位患者突然有點羞怯地衝口說:「醫師,這隻雞餵食了三四個月,從來沒有用過抗生素,是專門為你養的,你一定要收」。我笑意更濃,心裡想,那其他養來賣到市場的雞大概都含有抗生素罷。但接著一陣不忍,從心底某一個冷寂的角落升起,平常晚餐裡買來的雞肉哪裡沒有抗生素,而這一隻令人煩惱的雞卻是她小心翼翼飼養長大的活禮物,三四個月來她照顧著牠,像經營呵護她對我的回報一般。


我陡然閃過經年深鎖的童年記憶,在母親長年生病的求醫過程中,曾經為了回報一位小鎮醫師,如何處心積慮地籌措一份過年禮物,在被婉拒後,回家極為感傷,為了自己的貧窮和禮物的賤薄而覺得卑下。那份禮物後來在腐爛後丟棄,如今彷彿成為我心底陳年的垃圾。


曾幾何時母親的兒子成為一個高傲的醫師,只會沈浸在自己的道德自戀裡。我在紅包文化被詛咒禁絕的醫學教育年代下長大,也以同樣的標準要求學生。不收受紅包禮物是醫學道德的底線,尤其當餽贈行動帶有免除被不當對待,或獲取較佳照顧的意圖時,往往成為雙方極大的負擔。在住院或緊急的醫療情境裡,送禮行為一不慎,就可能成為帶有威脅、賄賂意涵的舉動,如今的醫療專業和社會規範都不容許。尤其在健保時代,醫師與病人間的禮物收贈,更不免有「場外交易」的嫌疑。許多醫院會張貼不收受禮物餽贈的佈告來提醒,或者規定若難以回拒時,可將禮物送交院方處置。


不過,想像你必須將一隻活的公雞送交院長室的模樣,絕對比上捷運還難堪。年節到的時候,不少長期病人會絞盡腦汁設法備一份小禮送給醫師,大都是病情穩定,對醫師少有所求的患者。雖然是一種儀式性社會交誼的行為,但有時很難純粹用場內、場外商業交易,或權力關係的邏輯加以分辨類比。除了可以換算禮物的貨幣價格加以判準外,大都令人費神。你如何想像,當病患提著禮物回家途中,一路的挫折和感傷;或者是自己面對禮物時,不知如何處置的煩惱,尤其對那些精心準備的餽贈,雖然似乎很廉價,卻是難以承受的輕。


我試著想像在大學裡教書的妻子殺雞的模樣,像童年觀看母親殺雞的時候。孩子在一旁興奮又害怕地幫忙抓住雞首和雞身;母親則一面唸唸有詞,一面在雞脖子上拔毛。 我的胃開始有點不舒服,那年頭所有的雞隻何曾使用過抗生素。我決定收下那一份有「古風」的贈禮,然後交給醫院裡的工友們處理,但是良久卻掩不住一絲落寞。


今天不寫病歷:一位精神科醫師的人文情懷


作者:李宇宙

3 則留言:

Sun 提到...

在治療關係裡面
要如何妥善處理個案的禮物
一直都沒有標準答案
往往是視治療師對治療關係的信念 治療取向 或對不同的醫病關係氛維 而有所不同的抉擇和考量
而我
則在很多年前初次矇懂的收下個案準備的一份看似謝禮實為告白儀式的序曲後
歷經焦慮慌亂並退回禮物的歷程後
開始決定 不收
美其名為遵守倫理 讓關係界線明確化和穩定治療架構
實為 我怕麻煩 真的....
也沒有把握在關係開始有些模糊時自己可以穩住
簡單的說 就是收了以後的不確定性讓我很焦慮
但是不收 其實也有不收的罪惡感
想到個案拿著精心準備但被退回的禮物回家的落寞就覺得有些不忍
但畢竟
時下 不收禮為主流也
我可以安慰自己這樣做長遠來說其實是對個案有所助益
畢竟 好像大家都這麼說
但這篇文章提醒了我
對收禮的彈性
和對醫病關係抱持更多的人情味...
不要逐漸成為冰冷的治療機器...

Chu-ching 提到...

想到他提著雞坐捷運的畫面....
XD

(這位大嬸 下一次直接弄成四物雞好嗎?)

匿名 提到...

收禮這種事情
在當今的世俗眼光裡,
應該是一種很正常的就醫行為吧
記得大一暑假帶劉老奶奶到T大開刀,
長輩們準備的紅包大約是一個心理師一個月的薪水!
當時覺得好多,沒看過這麼大張的支票。
如今唸這麼多書,看到這篇文章
總覺得,這好像是病人親屬面對無法掌握的醫療情境下,
希望獲得妥善照護的一種手段,
透過額外的金錢,獲得完善的照護
或是在康復痊癒之後,
想透過禮物或禮金,回報一份恩情債。